看海

海不是一種鏡頭抓得住的東西。

到了民宿以後，選了三樓有陽光的房間。確定一切都沒有問題，借了腳踏車，問好路線，就上路了。隨身帶了相機、書、記事本、筆還有水。很久沒有騎腳踏車了，也因為身體的狀況欠佳，騎在完全陌生的道路上，仍然起了擔心。去的路程是容易的，因為往海的方向，一路都是緩和的下坡，在溫柔的天氣之下，行進非常的良好。但路有多遠呢？回程，會不會一樣順利。

騎不動的話就下車走吧。電話裡媽媽是這麼告誡的，她非常的不相信我可以自己騎腳踏車。我跟她抗辯，以前住南部的時候，是有腳踏車的。心裡一邊想著，如果在路上牽著車走，那不是太遜了嗎？不好，不好。

因為太陽的光線是那麼和煦，使得心情鬆開了不少。所有的景物是那麼平凡而柔和。一直到第一眼遙遙的望見了海。就在前方。跟著路牌的指標繞過了海景餐廳，就是海了。延著人工築起的山壁，那是一排的架著木條的步道。步道之下，是僅僅剩餘的海港岸做為路地最後的邊界。其餘的，都是海了。一整片，一大片，沒有邊際。

在太陽的底下，閃閃的發著光。

看見這種景像，任誰也會不自覺地拿起相機。但如果就這麼隨手拍下的話，就會馬上看見邊際。那邊際會使人覺得懊惱，因為它不是真的。任何人在同時看見影像和真實大海的時候，都會知道那不是真的。那邊際只是眼睛所能及的範圍，叫做地平線。但心裡明明白白知道，海它是延伸，是無盡處的延伸。

即便理性的知道，海也不是無盡的，它的任何一個方向無限遠處，總是還有另一片陸地。但心裡的感受上，海是無盡的，那樣藍藍而不斷浮動著的狀態，是綿延無絕的。我如何也無法將海洋與陸地看成是對比，無法將海視為陸地的另一種形式，或者是自然構造的一部分。我忽然的慶幸起來，我身在陸地，是如何的平穩與踏實。我認真的踩起了腳步，確實的感受，身在陸地的感受，那是海永遠無法給予的感受。

在那一個瞬間，我突然的覺得。只有身在海上的人們，才知道什麼是漂泊。什麼樣的心情，無法靠岸，什麼樣的人生，到處流轉，那都不是真正的漂泊。

那裡，並不是花花世界，不是走幾步路，轉幾趟車就有不一樣的風景。不是什麼在那裡，會永遠一動也不動，給予安穩的感覺。那裡，在海的中間，什麼都沒有。只有永遠一樣的海，在好的天氣和壞的天氣，在白天的時間和黑夜的時間。我第一次認真的發覺，沒有，其實讓人心慌。那不像人們說的，海，帶來平靜。我想，平靜那指的是站在岸邊的時候吧。

高立的步道上接著一座鐵橋，像手臂伸出到了海上，雖然它並不真的超出了海。我將車子停放在橋的入口處，就下車去玩了。紅色結構的鐵橋有著錄色的行道，這和極近處藍色的海，在清晰的陽光下對比非常鮮豔好看。橋的一半處是圓弧形的看台，它的高度完全塑造了一不小心就會跌落入海的深刻刺激。我故意把自己貼到護欄上，嘗試那種壯闊的懼高感，不論用如何的理性告訴自己安全，仍有無法克制的恐怖感受從心裡陣陣發散出來。

我決定要跟海更親近。

順著鐵橋的另一端可以往下走，下方就是港口，大船就在不遠處。最後，我在人造的岸邊坐了下來，和海只隔著一道白色的欄杆。如果這時候風很大的話，就會立被洗捲而去。還好，天氣實在很好。人造厚實的岸邊，被陽光曬得非常溫暖，是一個連躺下都非常適合的地方。

海就在不到一公尺處。這樣的感覺很不真實。它就在我的眼前規律的晃動著，近距離看的時候，是青翠的綠色，和遠望一片的時候的湛藍，完全不一樣。我上一次如此與它親近，是十年前的畢旅。那時候，我們坐著船停在普吉島的海上，天空比此時更為晴朗。包圍四周的海，一點都不像海，它在我的眼裡，其實像一個不斷晃動的大果凍。現在眼前的海，也給我如同當時的感受，像一個無邊的綠色大果凍。

因為光線很好，以致於每一個波動都是那麼的清晰，我的眼睛瞬間就被它們弄得好忙好忙。一方面我又想要試圖說服自己，那所感受的移動並不是真的，而是某種華麗的視覺效果，那只是海的質地在上下位移的所造成的錯覺，因為根本沒有浪往我這裡前進或是遠去。我努力的向自己證明，一樣的波動，可以將它們看成兩種完全相反的移動方向。這就是視覺上的似動運動。

不久之後，我發現了另一種不真實的感覺。我覺得這世界上只剩下我自己。儘管還是有稀少的遊客在附近，儘管一陣子就有船隻在我面前駛過。那一刻之間，我覺得世間只剩下我自己了。我望著藍藍的天空，和面前不能理解的海。不需要漂亮，不需要穿著合宜，和自己相處多餘的一切，都不需要了。我和我自己相處的好嗎？可以接受嗎。

不自覺得想到了，活著對我來說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情。而死亡就如同這海一般離我是那麼的接近。心裡的哀傷感此刻並沒有減輕，反而在這個眼前世界變成一片單純的時刻，變得更為鮮明。當外在變得的過於單純，空白就如同是一面鏡子，不斷的映照出自我的心。

心裡面都是聲音，只是平日的外在的吵雜太過繁複，遮蓋了原來的聲音。正如此刻它們是如此的喧囂著。於是，再一次的，我體會到海帶來的並非平靜。那絕對沒有專一的讀著書本或是像這樣的寫作，來得更為平靜。

身體的不適也是使得聲音很多的另一個原因。自我控制力因為各種疼痛感而變得微弱。專注力非常的欠缺，我沒有拿出書本閱讀，只拿出了筆和記事本，寫下了一時和一時的心情。給自己的話。因為聲音太多了，以致於不停的感受到思絮的本身，也是一種不良障礙。

思考不能清晰的時候不作思考。我是這麼認為的。見到了海已經很滿足，我在心裡用日文不停的唸著大海啊，大海啊。表示我對它的感嘆以及敬畏之心。

決定離開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，陰影已經蔓延至身處的地方。起身的時候，望了一眼遙遠的太陽，那時候的光線仍然閃耀，黃金的光束射入眼睛，強烈而炫麗，不似真實。騎上腳踏車的時候，是最後一眼看見海，覺得寬闊也依然覺得迷惑。

回程的路途確實辛苦許多，但總是成功了。就像是用完全身的力氣般的，跌進床裡，昏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