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onditioning

我很喜歡心理學上，對於「學習」（learning）一詞的觀點。那並不同於一般所知的，拿起書本兒來讀，或是上學校，或是經過任何方式，學會什麼新的知識和技能。心理學上說的「學習」，簡單的說，就是在記憶裡留下相對持久的痕跡（traces）。所以聽見一句話，並把它牢牢記住，那是學習，照著它去做那也是學習。隨便的想一想，也就是說，生活裡的每一分每一秒，學習都在暗悄悄的進行。

關於學習是如何發生的，心裡學裡有二個重要的理論觀點，一個是觀察學習，另一個是回饋學習。回饋學習的效果往往比觀察學習來的持久許多。那是因為回饋學習往往都會牽涉到制約的歷程，制約的歷程又叫做條件化歷程，也就是conditioning。我覺得這個名，真是取的太好。所謂的condition，意思是「條件」或「情況」，也就是意指著人經過學習或型塑之後，於是在某個條件或情況之下，會產生某種特定的行為或反應。所以這一段型塑的歷程就叫做條件化。

但其實我覺得在人生裡這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。


這是一個故事。延續著昨日的文字，我深刻的憶起了腦海裡曾經的盤旋。關於追問。

我曾是那麼努力的想要追尋這世界上另外一個人的世界。那是有原因的。因為我的世界並不為他所包容，我的言語，我的思想並不能在他的主觀裡找到一塊棲息之地。所以我放下了自己，決定以他的主觀為我的主觀，用他衡量著這世界的標準，為我的標準。不能一致的兩個人，總是要有個人妥協。如果他並不能改變，那麼就只能是我去配合。而這已經是相處的最後底線。

但那仍然是困難的。因為他並不輕易的告訴我他的世界。有的時候他會說一些，高興的時候說一些，發脾氣的時候，用敗壞的口吻吐露一些。但那就像是殘缺的碎片一樣的，永遠不能拼湊出可以解讀的全貌。那時候的我，沒有現在的一半聰明。我只知道自己用盡了所有可能的方法，也並不能使他再願意和我多說一些。像是說故事一樣的，有脈絡有感受有結尾。我所得到的，像是片段的思絮，也像是哲學著作裡偶然掉落出的詩句。

我的追尋非常辛苦。我總是一直在追問，一個問題接著另一個問題。問題之中，時而夾雜著我聽見話語時，一時想起而做出的回應，那是我自己一點點仍然尚未成形的觀點。於是，那對話總是像是荊棘般的相互戳刺。但一次又一次，終究我的提問，並不能引起他回應的興趣，而我的思考的層次也未能勾引出他心裡更深沉的思維。

我是挫折的，非常的挫折。對我來說，我的一切努力，換回的卻是他認為我，並不是一個合適與他對話的人。

那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情。很多的一開始，都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。記得總像是這樣的，問你這樣好不好，你說你不知道。我說這不過就是一個小小的決定，如果感覺好就好，感覺不好就不好，我不能懂為什麼會是不知道。你說，不知道就是不知道。我說，不能說說你的感覺嗎？你依然說著不知道。如果我再繼續問，你就會生氣並對我叫著，你要一個不知道的人給你什麼答案。如果我還一直辯解下去，你便會逼迫著要我承認，我就是要你說出我希望聽見的話。

事情就是這樣的，原來我只是想要問一個小小決定，我好依著你的決定去配合。但卻演變到後來，你的主觀裡，是我逼迫著你要你回答你不知道的事情，是我硬是要你說出我想要的話語。無論我如何的哭求著說，我不是這樣的，也無可改變。

我因為很希望可以了解這一個人的思考和面臨事物和我的態度，我總是在問問題。各式各樣的。但很少很少的情況會能夠得到清晰的回應。大部分的情況都是以他盛怒的氣氛之下不歡而散。我甚至曾經深深的認為，這是一個並不願意被了解的人。他只有展現自己的時候，想要被欣賞著。同時，評論也是被禁止的。那就是一個完全無法溝通的局面。

我大概也是很勇敢，或說是很固執。一直到很久以後，才漸漸學會不再追問。有很長的一段時間，我總是忍耐著各種暴躁難聽的語言甚至帶有威脅意含的警告，仍然契而不捨的追問。因為曾經的我，很天真，以為只要不停的努力，總是可以了解那一個我所追尋的世界。

只是人再如何的堅強，也敵不過脆弱的本質。沒有人可以一再的遭遇挫折之後，仍然可以繼續勇敢。我知道我不再敢追問了。儘管事情已經是這麼多年了，面對這一個人，我不再願意開口問任何關乎他的想法。那並非是我不關心，而是我真的害怕。那每一個問出的問題，都牽引著曾經各種不堪的感受，在心裡糾結的痛著。

怕痛。所以防止牽連出痛苦的行為出現。這就是一種保護自己的行為。很真實吧。

我甚至冒出了這樣的想法。如果他希望我知道，那他就會願意說了。又何需要我去多問呢？人永遠有表達自我主張的權利。我的多問，豈不是一種多事和干擾？所以，我變得被動了。我不可能再去問出一個問題，我只能夠等待被訴說。那已經是我最後所能盡的心力了。

故事結束。

這個故事所描述的，即是條件化歷程如何逐漸型塑改變一個人的行為。人的行為其實構造很簡單，遇見刺激，產生行為反應，然後得到回饋。如果是正向的回饋，獲利或得到快樂，便會增強原有的行為反應，反之，負向的回饋，被懲罰或得到痛苦，則減低原有的行為反應。

人生不就是這樣子嗎？

我覺得在這一個故事裡，最讓我感受到驚訝不已的，並非我變成不再願意提問，而是我因為這樣的經歷而生出的想法。我不僅僅是行為變得被動，我還產生出了符合我自身經驗的合理觀點。我覺得人應該是要自己主動表述其想法和態度，去主動詢問問題，則很可能會被視為是不需要，或是一種被排斥的干擾。

這樣的想法，便會形成我的性格的其中之一的面向。我可能因為此便會親近也同樣有如此想法的人，而自然而然的遠離了那些等待著希望被詢問和關心的人們。人生的際遇可能就此不同。這不就是「性格會招喚命運」嗎？

而當往後有人對我抱怨不滿，說我都不主動詢問，不表示對他人的興趣，指稱我是如此冷漠不關心他人。我可能會覺得他人並不了解，我的想法才是合理而有意義的，覺得那是他人看不清楚事實的不當指責。但真實是，沒有誰是對的，也沒有誰是錯的，那只是對於同一事件的不同觀點。我們只是從自身獨有的經驗之中，歸納出了自以為合理而應該的處事方法。

也許，當我意識到自己如此觀點的時候，我還能夠找尋如此觀點形成的過程，回溯那所曾經經驗的事件。但如果那是在更早遠的時候呢？小時候的經驗早已經不知去向，但習得的教訓仍然留存下來，該從何去重新檢討？有時候人生是無望的。若是像我，是一個深信輪迴的人，我相信自己下輩子必然會抱持著同樣的處事觀點，卻完全不可能記憶起自己在此一生發生過這樣的事件。同理，反觀今生，這一切我們面對事物所以為的理所當然，所有的應該這樣而非那樣，那都是曾經經驗之下的產物。快樂之事如此，痛苦之事亦如此，只是那來源早已經無能回溯。

是啊，就是這樣。當人們總是認為世界就該如何，而自己就是如此。世界從來沒有它應該的形象，人也沒有既有固定的模樣。人因為自我的個性而獨特，雖然那真的很迷人，但這也不過是我們自己在無盡的生命經驗之中，將自己一點又一點捏成的模樣，再經過不斷的刺激與反應的連結而僵固成某種特定的形狀。

是吧。就是這樣。我們總是叨絮著自己是如何如何模樣，固執著自己的種種念頭，卻未曾去思考為什麼自己是如此如此之模樣，為什麼是響起了如此如此之念頭。我們喜歡，我們討厭，我們所以為的個性，從來都不是沒有理由。


而如果你懂得。我從來都不是在說世界應該是如何如何，而只是提供了觀看世界的種種方法。


* 相關閱讀：上天堂。一言以蔽之。
* 之前承諾要寫的，以心理學的觀點描述所謂「在心識裡含藏的東西」。